人道蚁道沧桑道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赵克标

历史上有多少诗篇，担当起苍生重托，其内涵，为使命感。即便 “灯隐月出水，夜凉箫引凤”、“野旷天低树，江清月近人”般恬静安谧，情感依然开阔积极而非避世消极。《雄浑》诗，以其入世之生机而列《二十四诗品》首。《诗经》之“风”，更因芸芸众生之美质，千古传诵。

训勇画花鸟，十几年前，处于共性中求个性阶段。读其连年来作品，陌生视觉，选题力求别致，空间样式倾于心理。近年，企图于个性中提示共性问题，显当代艺术意识。这需要机缘。

某天某时，训勇觉得他的大脑正在想更妙一些的事情。想着想着，冥冥中脑筋霎时短路，意象闪烁，直抵心灵。兴奋莫名至夜半，睡意消弭。这事，与买柴籴米惜老婆无关，与神仙高人逸士无关，与其秉赋情趣，却很关联。后来，过了相当一些日子，当分不清他是蚂蚁蚂蚁是他时，一批蚁画便横空抖落了。再过了些日子，画界对此渐有了反响，有了相关阐释与议论。更有雷铎君，归结“蚂蚁五德”来，发“一微芥物，尚具五德之美，况乎人哉”之乎者也之叹，以孔教释义，以蚁性较之人性。更有观点认为，训勇的蚂蚁画，引起道德理性、自然理性的重新关注，云云。

我对这之前的一些细节不甚清楚。不清楚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人蚁互为濡染，互为调教，训勇终于将自己放在了他自己认为、别人也认为的妥当位置上了。

我略翻画史，以图往古知今。发现古人并非无画弱小类物者，功用或为装饰，或为玩赏，或体现征服欲望。如西汉铜管错金银《攻猎图》、五代·黄筌《写生珍禽图卷》、元·钱选《草虫图》等。黄筌描写蟋蟀黄蜂，也算体量最小的昆虫了，功用为课徒稿本。而以肉眼勉力所及、素为不齿的蚂蚁入丹青，表生动蚁情蚁态，于精微处著广大者，在新发现未告之前，看来非训勇莫属了。

“用志不分，乃凝于神”，凝神体察，借拟人化叙事，从表现蚂蚁探香索味、翘首呼应至鼎力劳作、相揖礼让和谐于社会，这凝神之神，已体现为“蚂蚁精神”、“弱群精神”，将妙象尽意的趣味表现提升为精神表现，器以表道。他的蚁画，大抵寓言。

综观这些画，可知画家观察蚂蚁所下功夫，几达穷理尽性、咸记心目地步。表现上，多以简劲纵逸气写，涂划点拂，法度自游。草就一路，去毛表，追君形。细察，略知画路一二：头、驱侧锋注墨见体量，颈腰虚略无中有，目神嘴情由点.?/span>，触须时呈柔韧弧线观形取势，手足中锋涩笔而行，顿折取关节，“瘦形而神气远”。群蚁图重呼应，重阵势观感。凡只蚁或三二蚁，则加强款识分量，叙事呈兴，文字护蚁，图、款关照。无论群蚁只蚁，禀天然清气，力遒韵雅，写来生机咄咄。

与训勇相识多年，平素各自埋头繁务，疏于往来，疏亦不间。自认君子之交，免赘言华章，投缘三句半，点到辄止，却也神会。这若即若离，有助观人识品。

听训勇口头表达，有一种别于他人的语气，往往在一句话的末尾，音调稍升音量降低，然后恳切地拉长一两拍。这绣花般的尾调，刹那间温良恭谦让兼备。请客吃饭，慷慨做东，我便几趟遭遇他饭局的盛情，聊有聊无，聊斋聊浑。他的书法，雄而有屈铁般柔韧，亦成格。自称“墨牛”，大家就呼其墨牛；也有呼“老大”的，缘于排序列首；又有“蚁民”、“野豆”诸笔名，反正名号绰号不一。办企业，主忠信，爱众亲仁，善待员工，说是弟兄们跟着我，出远门来闯荡，可不能亏了大家，“我自己倒无所谓了，重要的是大家的饭碗”，这算是“明明德，在亲民（员工）”求“至善”了吧？在厂区辟“品墨堂”拨冗品墨，道德文章做，翰墨丹青写，贤文妙句读，格物思索以致知。每逮获妙句，告之友好，共识共品。又，款待艺苑群英各路画人神仙，研讨笔墨共襄艺事。厚德柔肠，大凡伤春悲秋、见花噙泪、望月感怀，便敏感得是一回事。雄雄男子汉，怜花亦惜玉（以惜老婆安定团结为前提）。名士自风流，实干添丰采。

这些拉杂信息，经打捞整理，我基本判断，墨牛很有几分文绉书生儒仁味，儒得却也当代，不呆不迂，才禀于气，创意颖悟。

记得我跟宝烈友说过，训勇这人很有点传奇色彩，这是跌宕人生经历赋予的，生活况味，可圈可点。

想当年，艰苦创业做布艺，精打细算问价于市，辗转穿梭铺号间。购得布料，以人力三轮车车趟趟兜兜转转运回厂房。我想，那时，该有群群蚂蚁鼎力相助，帮他推车了吧？训勇凭着牛劲巧智，如工蚁辛勤劳作，匆匆默默忙忙。对他的吃苦耐劳、挥汗创业与精妙产品设计，我早已听闻。家道出身微而不卑，理想志向实而高远，很本色，这缘于平民－蚁民身份与意识，平实，实干，巧干。

诚如他说，“芸芸苍生无分巨微，各为生存而奔波，各为精彩而存在”，蚁民训勇，敏行笃实求精彩。对这我想得很实在，不解柴米之忧，安能用心绘事，实现艺术夙愿？而眼下，就经营而言，美业已成，免忧柴米，也无须以绘画谋稻梁，自适自在。我话虽如此，他却执意要为“大家的饭碗”牵挂。我谓之“员工情结”。

一劳永逸的事谁不想？训勇比我明白。

由此，我慢慢弄懂他选取蚂蚁题材之所以然。看似忽变，其实有其必然性，或说偶然寓于必然。品格决定行为，追求、经历成就人生观价值观。进一步说，训勇这人，不独为趣味画家，更为思辨了悟型画家。他画蚁，既有济世情怀，也藉以明己；既表现蚂蚁生态神态，也叩问自身怜悯悱恻、自强不息、公道担当的价值判断与内心世界，慎独，意诚，求心正。诸方面聚焦，终成今日艺术容貌。从训勇的蚂蚁观，联想古今。

中国传统史官文化儒道合流，擅于探究、阐释人世及人与自然和谐关系，即此岸意识。仁道释世道，贯穿于天地生成化育之道，“致中和，天地位，万物育”（《中庸》）；道法自然而朴素，人生为道而上德。道通则人和、物和、自然和。如此这般，同为自然之物，人、蚁通理。

战国时人东郭先生，小心谨慎为蚁让路。北宋理学家周濂溪，留着自家庭院的杂草不除，乐称“与自家意思一般”，不除杂草，留蚂蚁安居乐业之生路。后世则有丰子恺，佛心虔诚莫杀生。

人与社会、自然和而生机，天行健（自然生机），君子自强不息（人生机），生机构成自然与人沟通的桥梁。

人与蚁和，各各有生机。

作为后人，承传统蒙养，耳濡目染，天地化育观念沁入血脉。泯除差异，追溯要本，复混沌清气。领会先哲自然观，凡生灵者，均为自然恩赐。东郭先生为蚁让路，曾被目为迂腐，如今训勇通蚁意，怜、护、写、颂，为蚁伸张正义，也算替东郭先生说了话，秉承子恺先生之佛心。

蚁有蚁道，人有人道，社会弱小群体，同样有生存的权利，这是生命诉求的下限。

天行有常，生命无常，训勇“对毫微弱势苍生之关注”，体现他对自然的感恩，生存权利的敬重，规则的恪守，生机的赞美，也是对弱小群体生存恐惧柔润安抚之悯怀。这是联想的第一层面。

“弘扬民族精神”、“和谐社会”、“可持续发展”观念，为政府所提倡。尚德以明道是其内涵。如此涉及人与社会、民族灵魂，是比基本生存权利更深层的问题。所谓缺失什么提倡什么，是这理。作为多少有点良知的训勇我辈，对社会现象，自有几分敏感与忧患。人生活在热闹的现代社会，内心却是孤独的。这热闹是哄闹，浮表，孤独才是实存的。为何孤独？因为人际和谐缺失而无助。

民族机运，“道”理化生。在关乎弱小群体生活质量问题已成显问题的时候，重温先哲社会自然和谐观，感悟佛家慈悲为怀，重燃精神信仰，以求社会关系再度平衡，乃训勇我辈之识见。然一芥草民，能量奈何。本人惟志高才疏，训勇则以特有的敏感与方式表达其“人民性”（王仲评语），体现其积极追问的责任心。

现今社会开明，政制改良（请不要对此字眼反感），听取民意，不断完善。几年来政府推行的种种政策显示，“民生新政”，已成施政强措施。免农业税使农民众生得以安抚，听说某地农民合伙铸鼎以感恩。其实，感恩的应是好的制度而不是以往概念的“父母官”。和谐是通过实绩来体现的，实绩来自政策规则。只有政制硬件健全了，民族优秀传统美德的再度发扬，是油然的有说服力的。政通人和，道通人和，世象润泽，地厚自天高。

训勇勾写蚂蚁图景种种，颂扬微而不卑的精神，手法诗意，观念入世，而且“政治”（个体或群体生命的社会发言权）。想到政府为发扬优秀传统，构搭宣传景观以启蒙，用心良苦。如何做得更审美些趣味些，予人形象参与和联想，过目难忘，对此，市民乐意献策，是幸事。我想，蚂蚁的意义象征、《蝼蚁五德颂》，画以载道，文以载道，诸如此类，将其纳入宣传样式，也未曾不可。假若某物事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，相应地，时代会欣赏它，也应欣赏它。

凤凰卫视主持人杨锦麟，观蚁画后连说“我们都是蚁民，是蚁民”。诸如此说，不一而足。“蚂蚁一族”提供了言说可能，众议纷纭，不乏感慨。是否该提“现象”？我认为，另议别论，纷纷纭纭，本身便是现象。

地球上哪里都有蚁，相应地也都有“弱势群体” 、“蚂蚁精神”问题，即如我前面提到的“共性问题”。 

现代科技发明灭蚁药，囫囵儿色蚁也一概“诱杀”。依训勇看来，这是否也叫昌明，值得怀疑了。

“蚂蚁一族”提示我们，三思而行。

就不如大家效法东郭先生，为蚁让路；假如还为它们之间的口角担点忧，自觉人性中添了点蚁性乐趣。

人营营役役为三餐一宿，如此这般，蚂蚁亦然。口下留情，面包渣一小撮，已够它们过冬了。营营役役，终归虚无，更感生命珍重，明悟有识量。

手下留情，善待迷途之只蚁，理解其失群无助之悲戚，与恋蚁失散之惶惑，也算积德。

愿生命的橄榄树，伸出三二枝桠，供蚁们扎寨安营，共享林木寂静。

蚂蚁并无尽美，苟且之事难免，缺点诚如人类，但无人之奸滑。不是说，袒露缺点才可信吗？所谓蚁性，我想亦如此。

还有一些事情，训勇须做且不得不做：学蚁文，懂蚁语蚁乐，以便阅读《蚂蚁都市报》，聆听它们的古典音乐、流行歌曲；

在双方认为合适的时候应邀出访蚁穴，检阅蚁仗队，赴蚁宴（要想吃饱是难的），授“人类之师”金匾，参观蚂蚁美协举办的“‘训勇一族’水墨画展”；逛步行街，溜百年老店；感受蚁国淳风，拜会德高望重的蚁哲，研究其经书法典；接受《蚁公移山》、《为蚁民服务》、《纪念蚁求恩》之礼赠；签订人、蚁互惠条约；

除此，平日里还要通过手机或网络，与蚁国互通信息，也藉以积累创作素材；哪只蚂蚁感冒了，哪一对要结婚了，予以体恤关怀；对来访的热情过度的蚂蚁粉丝，礼仪相待……

这也够操心的了。

赵克标：岭南美术出版社美术编审